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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莲!”他惊悚而动容。袖子一抽,我亦适时地扬起头来。他说:“妙莲,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满足。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一言不发,只是凄然微笑。我们之间,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层,横梗着,无法释怀啊。
我并不是真的对他别无所求。只是此刻,当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挽留不住。只希望,我毫无杂念地爱过他一场。哪怕最终一无所有。
我忽然固执地说:“皇上,我想起来。”我支起身子。拓跋宏无奈地扶住了我。那过于消瘦的臂膀,让他在一握之间深深一震。
那端丽万方的霓裳羽衣,流光溢彩的珠翠花钿,通通都收了起来。病中的人,憔悴如斯,即便有心,亦无力描眉画唇。连那高大明亮的铜镜,也蒙上了尘埃,一如这暮气沉沉的岁月。
此刻,我那一头披散零乱的长发,复又堆成高髻。一枝金步摇斜贯而入,那凌空欲飞的凤凰衔着一串长长的明珠,在发间摇摇欲坠。苍白的脸颊,上了铅粉,涂了鹅黄,点了娇靥……一切还似旧时装扮。只是,镜中人却失了光彩。
悲从中来。我猛然抽身立起,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一瞬。我说:“且让我再为皇上弹一曲。”琴几已经移了过来。拓跋宏默默无语。
我勉强坐下。屏息静气,许久,才将双手搁上琴弦。以赴死的绝望和坚定,十指轻翻,一段如心情一般忧伤的曲子便在寂静已久的屋里清越地流淌出来。
“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我轻声起唱。甫一开口,声音难免生涩,然而,接下来却是异常清晰的一句:“忧来伤人!”
拓跋宏深深一震。我并不看他,继续唱道:“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日华难久居。忧来伤人!”这字字句句,含情泣血,仿佛是我的写照。声音不觉哽咽了。“谆谆亦至老。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九族悲素霰。三良怨黄鸟。迩朱白即頳。忧来伤人!”
唱到此,胸中的悲痛,自觉已无力承受。勉强调息了片刻,才能以哀绝低缓的声音,唱出最后一段:“近缟洁必造。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赏契少能谐。断金断可宝。千计莫适从。万端信纷绕。巢林宜择木。结友使心晓。心晓形迹畧。畧迩谁能了。相逢既若旧。忧来伤人!”
反反复复,唱的只是那刻骨铭心的一句,忧来伤人,忧来伤人!
第七章 一时回首背西风(5)
拓跋宏一走,这颗心,是真的没了着落。
在不分日夜的昏迷辗转中,那些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还有业已去世的冯滢,总是微微笑着,反复问,姐姐,你过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我在短暂的清醒的辰光里,也这样问。
恍恍惚惚,想起那年六月盛开的莲花。那天,她们穿着鲜卑盛装去见他,独我穿了汉装。对襟式样的淡粉衫子,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盈盈袅娜的青碧罗裙;挽一个风流别致的飞云髻,拈一枚烂漫明丽的翠花钿……
那时,便有几分赌的心思。我其实是甘于冒险的女子啊,因我知道自己美而卑微。在后来,宠冠后宫的日子里,我总是暗自庆幸当初的决定。当初,年龄尚小,我未必能够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但后来回忆,却不免惊出一身冷汗——若当初不能进宫,我便如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下,嫁到另一个宦仕之家。而我是庶出,汉姓的簪缨大族是不屑与我联姻的;我无鲜卑血统,高门良第的鲜卑家庭亦未必看得上我。
是拓跋宏,他的出现,唤起了我深藏不露的傲气和野心。原来我低眉顺眼,却一直是这般好强的。那份隐匿以久的不平之气,在后来的耳鬓厮磨中,暗暗寄托于他——凭什么汉人要与鲜卑人为奴?凭什么汉族女子就不可以正位中宫,享有天下尊荣?
胸中久久不能平。至今,我仍然不甘。但,这一路走得心力交瘁,却落得个千疮百孔的下场。我还能如何?心头翻起旧怨新愁。只希望,他快些儿回来,快些儿回来……我还有满心的抱负,我还有满腔的柔情。但我,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已经过了三五日吧。于病中人而言,时光直是无情物。
那日,纱帘轻卷,我木然转过脸,明亮的光影照进来,刺得我目中酸痛。正待问,却听闻一个慈和蔼然的声音:“妙莲,我看你来了。”
是太皇太后。她微微笑着,坐在床畔。眼神柔和,一瞬也不离我。我屏息静气地望着她。她穿半旧的淡青色交领窄袖长袍。光亮的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髻,发间只别了一枚金簪。如此简单,如此朴素,却有一种震慑众生的威仪,从她丰润的脸庞、饱满的额头、清湛的目光、紧抿的唇角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这番神情,是容不下丝毫轻狂与傲气的。人只能在她含笑不露的威仪中,油然而生一种压抑和敬畏。
她说,皇上去方山,已经有好几日了。宏儿仁孝,费心营建我的永固陵,不知它能闲置多久呢。
我闻言默然,何处又是我的葬身之所呢?
她说,清儿前些日子也进宫了,名分暂时未定。原是想等你好些了,可以亲见她的受封大典……
我心中一沉,然则,她的地位会在我之上么?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一言不发,似听非听。她终于叹道:“你病成这样,可如何是好。”我缓缓抬目,道:“妙莲不肖……”
她默然,许久,忽然拭去泪,换下悲戚的语调,说道:“我看,生死之事,做到这一步,也够了。既然药石无灵,不如……”她神色一凛,看住我,到底还是绝然道出:“不如祈求佛祖的庇佑吧。”
我怔怔的,过了许久才悟出来。然而,心中最初并非畏惧和伤痛,只是不信,喃喃地问:“然则,是要我出家么?”我只是不信。但是,声音终于颤抖。望着太皇太后凛然的神情,我蓦然大悲,失声道:“不,不,我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
“妙莲,我今天已经和你父亲说过了。惟今之计,只有让你出家。寻一处僻静的庙宇,吃斋礼佛,一面延医问药,或许会有起色的……”她温和地宽慰我,语气却是坚定,而不容置疑。
那一瞬间,我只有恍惚与混乱,茫然地睁着眼睛。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切都戛然而止。随后,我悲呼,满心凄怆:“不,不要,不要遣我出去……姑妈啊!”我凄厉地叫着,姑妈、姑妈、姑妈……
“妙莲,你冷静些。”她的声音也浸染了泪意。然而,她侧身,咬牙,轻声道,“事已至此,无可转还。”
我顿时恍然,她并非征询我的意见,而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啊。离宫、出家,这落寞的人生,强加于我,教我如何承受。不,我不。我宁可,红颜顷刻为白骨,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长眠,天长地久。他赠我一滴泪,遗我一个尊贵的封号。偶尔,在他浮生华丽的罅隙里,想起我青春的容颜……这样的人生,一如贞皇后林氏,已然破败不堪。但此刻,我宁愿如此。宁愿如此。
情急之下,我大骇,惊呼:“那皇上呢?皇上……”声音蓦然截住,因为我看到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有亮得惊人的泪光。
“妙莲啊。”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她微有笑意,苦涩而悲凉,“你们不是寻常夫妻,你只是他的妃子啊。他还未亲政,还未大婚……”
“但是,姑妈!”我依然不甘地流泪追问,“难道您割舍得下么?当初,文成帝去世后三日,宦官要烧他生前的衣物,您不是也纵身投入火中了么?难道您忘记了?”
太皇太后顿时变色。泪水漫溢,模糊了她决然的神色。那年,她才二十六岁。受过文成帝的万千爱宠,也忍了他的疏离和冷落。在他驾崩之后,他生前的器物尽化于熊熊烈火。这个人,他活在世间的一切痕迹行将消失。她不忍,不舍,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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