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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苏州,立刻就连着遇到风浪阵雨,海船走得更慢,虽说船大颠簸也小,但却难以在节前赶到广州,只能看着元宵节前能不能赶到了。承平十年的这个春节,权仲白是和许于飞一路在海上过的,许于飞这些年来在家闷坏了,难得能够出门散心,自然是意兴湍飞,他和权仲白都颇为务实,不搞吟诗作赋那一套,但赏着风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也颇有意兴——至于晕船么,这两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辈,区区风浪,自然不放在眼里。这个年虽然过得简朴,但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但余下有些旅客,却未必有这样的筋骨了,海船本来行走数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停靠上一日半日,卸货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间,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着、晃着,不论是最下等的通铺,还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晕船呕吐,更有些人还上吐下泻,闹得船上听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这个夜壶,又要去拎那个夜壶。好在这样的大海船,随船都有几个初通医术的水手,也备了这样常用的草药。一时间尽还敷衍得过来,不必权仲白出面医治。
别人是否受苦,许于飞自然是漠不关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苏州见到达贞宝以后,便对达家姑娘上了心。当时权仲白并未出声招呼,他自然没有多事,但许大少自有小厮傍身,略微吩咐几句,什么事情打听不来?——达贞宝上船晚,也和许大少一样,只得了一间二等的舱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抛头露面,上船后便闭门不出,活像是压根不知道权仲白也在船上似的。双方虽在一艘船上,但却并未交流往来,反而形同陌路,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许于飞不知她的来历,自然越发好奇,此时捎信回京去问也来不及,只好巴望着权仲白自己吐口谈开,他也好揣摩揣摩权仲白对达家的态度。
这么做当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达家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别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贱,把族女送给当权者做妾,尚且还要遭人耻笑呢。这原本是妻族的达家,忽然把一个女儿家塞到这艘船上来,难道还真是想要给权仲白添个如夫人?即使权仲白真的肯纳,这样的做法,也会在京城交际圈内,激起轩然大波,更别说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这个身份尴尬,一进门就似乎不止于如夫人地步的达氏女了。达家的行事,不至于会这么愚蠢吧?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达家原本就存有这个念头的基础上的推论,瞧达家女身边只带了两三个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闭门谢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过来碰权仲白的,许于飞自然颇为纳闷——虽说有这样正儿八经的理由,让他去关心这事的进展,但要说他不好奇权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达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权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罢了,这妻子族人就在身边,权仲白就自己不过去,遣小厮过去随手照应一二,难道还能坏了他的名声不成?偏偏他也做出无知无觉的样子,从苏州出来这大半个月,两人竟是么有半点交集,就是如今,达贞宝分明是犯了晕船症,似乎已有数日水米不进了,两边也是一个不来求援,一个不去关心,就这么形同陌路。连许于飞这个局外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谈起来,许于飞便把达贞宝患病的消息告诉权仲白,“一路不闻不问,总不大好吧?这事要没闹出来也罢了,要是日后被你泰山他们知道,难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旧人,对妻族凉薄了一点。”
从权仲白的反应来看,他是真不知道达贞宝患病的事——许于飞是嘱咐过小厮过去打探达家人的一些细节,那听差上了心,遇见了就顺便多嘴一句,权仲白要是从未令桂皮过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无所知。他有些诧异,“患病了?什么病,怎么没请船上的大夫。”
“那是大夫也就罢了,几个连脉都不会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进姑娘的舱房么?姑娘家禀赋柔弱,晕船引来大病可就不好了。”许于飞也不好多说,见权仲白没有多事的意思,便点到为止。“不过,那也都是别人说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说吧。”
权仲白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会来找我的。我这次南下,不欲惊动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样吧?”
许于飞这才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还怕牛家不够警觉么?他哈哈一笑,连声道,“子殷说得是,子殷说得是。”
也就不再过问此事,从此便绝口不提达家的这位姑娘了。
权仲白其实也知道许于飞是不愿多管闲事,不然绝无可能这么容易地就被他敷衍过去,但他也很难解释达贞宝此人的微妙之处。眼下把许于飞的口给封住了,他得了清静,却依旧不去关怀达贞宝,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着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着从京城到苏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这艘船又时常停靠港口,这一路下来用去的时光,足够一艘快船从通州码头到苏州打个来回了,达贞宝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后从容追来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苏州来换船继续南下的。要从这时间上去推算,就颇有些大海捞针了,权仲白随意一想,想不出结果,也就丢开了不论,只一心沉吟着自己到了广州之后的行止。
事不关己,他当然能沉得住气,但达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厉害了,又过了几天,眼看广州已在眼前时,达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头上,船管事只好来求权仲白,“说是请咱们靠岸时寻个大夫,但难得这两天天好,加把劲就赶到广州了,在这儿咱们只停两个时辰,货一卸完就走。倒是来不及请人,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贵,又和您有亲戚,您瞧着,是否方便出手开个方子?——这抓药的工夫,倒应该还是有的。”
权仲白当然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拒绝为达家人扶脉,他也没有回绝的意思,颔首答应了下来,还道,“不止是她,还有别人若病情严重的,也可以和我说,我就一道开了方算了。”
“那些贱命的苦哈哈,哪能劳动您的大驾。”管事的一边点头哈腰,把权仲白往门外请,一边颇有几分谄媚地拍权仲白的马屁,“您这身份,那是该给皇上、娘娘们开方用药的,那些人,哪有消受这份福气的命!”
“人命无贵贱,话也不好这么说。”权仲白淡淡地道,“若谢管事你病得沉了,难道也还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过了,再想着请大夫的事么?”
他随口一句话,倒是刺得谢管事面色通红,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权仲白引到达贞宝屋前,便停下来做了个把守的姿势,并不往里进去。权仲白也懒得和他多说,敲门进去时,果然见到达贞宝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呼吸浅而急促,倒不像是晕船,是有了大病的症候了。
权仲白力求低调,船上当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达贞宝随身带的两个下人看来也不知情,对他颇有戒备之意,态度冷淡中带了高傲。权仲白也不多说,给达贞宝扶了扶脉,便道,“吐得太多,连水都不喝,痰堵淤积。”
他让人把达贞宝扶着翻过身来,猛地一拍背,又指点那丫鬟,“使劲给她搓腰上肋下这一块,搓得越热越好。”
这么搓了半天,达贞宝自然已清醒过来,只听得哇的一声,又是一场大吐,吐无可吐时,终于吐了好些浓痰出来。而后又是一番漱口,一边早有人备下米汤,给她喝了半碗,达贞宝当时便已能靠着床半坐起来,精神头要好得多了。
两人经此一事已经相认,自然也要叙过别情,达贞宝略做休整,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出来前厅给他行礼。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这一条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绝我,哪想得到都到了这样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从天上掉下个姐夫来。”
权仲白就问她,“好端端的,怎么往广州跑?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四处乱跑可不是个事儿。一路上遇到的麻烦,还能少得了吗?就要出来,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吧,就这么两个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顶事。”
达贞宝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她先不说话,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权仲白一眼,好像在试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声道,“唉,这一场大病,把银两都要花光了,也不瞒姐夫……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权仲白唔了一声,微笑道,“你这份胆量,倒是颇得你姐姐的真传,只是她体弱,年纪也小,虽然胆大,但也没这么出格过。”
“姐夫你这就是说笑了。”达贞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勉强一笑,“姐姐什么身份,当然不可能随意出走,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姐姐妹妹们想。倒是我……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没说亲,现在也有十□岁了,在京里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是说走就走,也犯不着再想那么多了。”
这话里隐隐约约,已经是暗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权仲白却并未揪着话缝往下细问,只道,“那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落脚?”
达贞宝面上又是一红,她局促地低下头去,“原本手头有银子,想在客栈住下,寻我娘舅……如今,银两都花费殆尽了,说不得,还请姐夫助我几两,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数奉还。”
权仲白点了点头,又侧着头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声来,颇有几分感慨。他喃喃自语道,“季青啊季青,你还真是把你二哥给吃得透透的。”
这话突如其来,达贞宝自然是一脸莫名其妙,权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饰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宝姑娘,你仓促离京,究竟是因为家里人要给你安排一门不可心的亲事,还是惧怕福寿找你的麻烦?皇室公主,这杆枪,也是你们说用就用的?惹下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以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福寿就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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