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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旌见不得旁人受苦,何况是君闲。女子抬起发颤的手指紧紧捂住嘴唇,害怕泄出一口气便会失去听君闲说话的勇气。
李君闲微微努嘴,似是回忆着什么,继续说道:“可是我还不能死啊,因为我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而随风他……就是我欠了最多的兄弟。当年老师和随风他们一伙人将我从监狱里保释出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入了党。后来,国民党容不得我们下令围剿红军,我虽然救过他,可最后那次是随风替我挡的枪子儿,他还舍身救了一个连的兄弟,最后却连是尸骨无存。”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瞬,好久后才带着浓浓鼻音,继续说道:“我前前后后一共欠了随风三条人命,便是让我替他去死也可以,只不过现在我不可以丢了自己的命,我要更好地活着替他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活下去。”
落旌沉默着,而君闲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我不明白伯父与叔叔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君闲把手插入头发间,带着他年少时期遗留下来的无奈与彷徨:
“这里的人,他们只要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就会无比地痛恨着我们,日日夜夜诅咒着李家人,甚至当初叔叔他临死前想要埋骨在这片土地,那些人也不会允许他的安葬!李君闲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李家一门的仇恨,也代表李家欠了中国的账。”
“阿姐,祖父与父辈没做到的,总要有人去做。”
“既然那些签下的条约注定要用李家人的鲜血才能洗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是我的这条命!……我不想中国在列国面前抬不起头,而李家在这片黄土之上也一直抬不起头。”
说到这儿,君闲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个少年般抽噎着:“但是阿姐,这些事情,我……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些就够了,我不能忍受你和我一同面对这份不公的待遇!”
既然注定要有人去还债赎罪,君闲想,那他一个人就够了!
青春的岁月、年少的理想甚至是放弃自己的姓氏名字,只要能够洗去李氏的罪哪怕要他把自己一条命豁出去,他连眼睛都不会眨。
可是,落旌不可以。
……他在人世血脉相连,他唯一的姐姐,不可以。
这一刻看着把脸埋在膝盖间泣不成声的青年,落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回来的原因所在。如同小时候那样,她抱着委屈落泪的青年,轻拍着他坚实的后背。
她想到了当年皖南李府那口水井里,她对娘承诺过一定要好好照顾阿弟,可是在她远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她不知道这个少年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才能让他长成如今能够勇敢去承担的男人。落旌抹去君闲脸上斑驳的泪痕,轻声说道:“阿弟,别哭。”
李君闲怔怔地看着她,那个梳着麻花辫子的阿姐跟眼前温柔貌美的女子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一时之间,眼前的姑娘让他忘记了言语。
落旌轻抚着君闲的脸颊,红着眼微笑,微笑着说道:“不管你现在叫什么、你曾经做过什么,你始终都是我在这世上的至亲。阿姐会照顾好自己,因为阿姐答应过娘,要好好照顾你。”
因为在签订的一桩桩如同罪状般的条约背后,祖父死而有憾,父辈逃脱流亡,只有他们选择的是留下来弥补从前梦靥般的过往。
伴随着一阵集合的号角音,落旌松开了君闲粗糙的手。
长空之上晨光透过素白的云朵洒了下来,而漂亮的姑娘对着泪流满面的青年笑得眉目嫣然:“所以阿弟,阿姐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相信,这里埋葬的所有人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湾沚是一个重要据点,是日军进攻皖南的前沿阵地。日军的一个大队都驻在镇中心的柿子园营房内,周围遍设碉堡、岗楼和铁丝网。而君闲他们则要趁夜摸黑到营地附近进行游击战。君闲本想送落旌回去,却无奈号角吹得紧急。落旌便让他先去整理队伍,一个人独自回去了。
远方暮云聚拢,落日溶金。
因为新四军的庇佑,皖南起码维持着暂时的宁静。走过青石小道,两旁不停地有人朝落旌投来不算善意的目光。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可当落旌注意到两旁的居民眼眸里的畏惧和厌恶,她明白那已经不是自己的错觉。
两旁镇民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落旌看到人群尽头那个杵着拐杖的镇长时,不禁嘲讽一笑——
果然,该来的始终都要来。
冯镇长看到落旌的笑容更加害怕,瘦如枯柴的手指指着落旌,对一旁的道士急道:“看到了吗,是她!就是她!大师,你快快做法,请把那个妖女给收了!”
那黄袍道士装模作样地摇着手中的铃铛:“施主莫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位女施主印堂发黑,一看便是被那古宅恶灵所附,待我做法收了那妖孽也好还大家一个太平安宁!”
落旌沉默地看着闭眼念词的道士,只见他装模作样地挥着手里的拂尘,随后摆开了阵势。一圈圈红线被缠绕在木桩上,而木桩摆出的八卦阵中心正好是自己。看不下去了,落旌终是皱眉冷声道:“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就在外面安营扎寨,我没想到,你们竟还有闲心这样胡闹!”
道士仍在继续念着符咒,而一旁的老镇长见落旌相安无事的样子越发害怕:“就是你!哦不不,一定是你给我们这里带来了灾难!死到临头,你就别在那里强撑着披人皮了!你个害人精,下地狱吧你!”
封建迷信的镇民被镇长这样带头鼓动,也跟着激动起来,大声嚷起来:“害人精!卖国贼!”“李家人都该下地狱!”“对啊,怎么不快去死!”
多么像多年前的那一幕,色厉内荏的人们围在皖南李府的门口,而那些不堪入耳的诅咒仿佛洪水一般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落旌气急反笑,他毫不怀疑如果还有多余的粮食,她恐怕早已被那些烂菜叶子砸得满身都是了!原来,哪怕十几年过去,那些人的嘴脸依旧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诅咒着李家的人不得好死。
防不胜防地,一碗黑狗血迎面朝落旌泼过来。落旌下意识地举起手来不及躲避,半边脸和衣服上都被泼了腥臭浓黑的血。血水顺着头发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还拉出猩红的丝线。落旌咬牙低着头,一双杏眼里的光芒明明暗暗,而耳旁依旧是镇民们夹杂着方言的腌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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