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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的意思是,”她轻轻挠了挠下巴,“您觉得自己学了很多东西,却没办法改变现实,所以愧疚?”
他迟疑地点点头。
“没必要吧。”然而她下面那番话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您的本职工作是音乐老师,和这些事情距离太远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会徒生困扰。与其整天想着主席如何不尊重我,不如看看你身边的人需要什么——这不是批评。至于改变学生会的氛围,那是我们这些参与学生会工作的人的责任。”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角度,阳光从窗外照过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她整个人仿佛融化在那片耀眼的金色之中。白皙的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奇异的生命力在内涌动,奔流不息。他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分明脆弱不堪,却说自己不需要安慰。分明深受困扰,却觉得医院也无法提供诊断。
问题偏偏又在于,给她这么一说,他的确意识到心中的愧怍多少有几分矫情、几分自怜、几分真实的无力。天可怜见,他一个成年人,居然要被一个孩子点醒。
“刚才的话可能太无情了。其实对于我来说,能够有人理解,已经很难得了。这一点真的要谢谢您。但我也不希望这些理解反过来加重您的心理负担。”她话锋一转,目光从睫毛底下逼出来,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过与其说您在关心我,不如说,您在为自己感到可惜吧?”
*
五月底,他受邀给那群学生会的小孩拍照。说是受邀,其实是受迫。他和朋友一起开了个胶片摄影工作室,偶尔会拍拍人像补贴家用。事情传开,学校里的同事就有不少登门的,如今又来了那群孩子。呼啦啦一大帮人,门槛都踏破了。
学生会春游活动,拍的是外景,草地上的野餐,一张方格桌布,一堆饮料,各式零食摊了满地,学生们三三两两散坐着,玩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社交游戏。阳光充足,怎么拍都是好看的。
虽说请他照相,但他们其实也没什么要求。这点和平时的客户不同。于是他便随便拍了。游戏玩得差不多,大家纷纷起身,去公园闲逛。他脖子上挂着相机,从草地上爬起来,想去看看这个季节的栀子和石榴花,却忽然被人叫住。
一回头,是早川和另一个女生,指着前头一座桥,问他能不能帮忙拍张照。他当然说好,于是收住脚步,等她们走过去。桥下水流呜咽,天与溪与桥都被安放在小小的取景框中,仿佛半圆形桥面的顶端才是不可到达的彼岸,早川立定脚步,回头看他,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他一怔,忘记了按快门。等他反应过要按快门,胶卷已经用完了。
独自在暗房里冲洗胶片的时候,他又想起那天在办公室和早川的对话。虽是问句,她的态度却很笃定。
“我之前看到过一个说法。地震或空难发生的时候,常常会专业人士告诉大家,如果心理承受不住,就不要频繁刷新社交网络,过分共情远方的苦难。事实上,人也不是和网络连在一起的。一旦信息过载,超出承受范围,正常人都会关掉手机做点别的,其实也用不着提醒。那他们为什么要提醒?除了出于好意,可能也是想要在不确定的生活里抓住一点确定,一点‘虽然事情很糟糕,但是我好歹做了什么’的认知,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
“所以老师安慰我,也是安慰自己吧?”
他皱起眉,本能想要反驳,又听她说:“我知道您是音大毕业生,十年前立海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懂得多,有才华,不知道因为什么,只能回高中教书。虽说立海也很好,但毕竟没那么好。日复一日,您也会感觉无聊吧?去年夏天我来过游泳馆很多次,可除了最后一次狭路相逢,您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我坐在看台角落,望着水下的影子,我很好奇,您当时在想什么?后悔来到这里吗?还是后悔曾经的努力?像您这样的人,平静,温和,心里也会有怨气吗?”
他猛然抬头望向她。仿佛小时候,大雪天,用短棒支起竹匾,撒下一圈秕谷。看见鸟雀过来吃,便远远地一拉系在棒上的绳子,将鸟雀就罩在竹匾下。
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在暗房里洗印拍好的照片。照片太多了,那天栀子花到底没有看成,因为所有人都来找他,后来,连那卷新换的胶卷也用完了。早川的照片是最先拍的,因此反而排在最后。他怀了一种初学摄影的急切,等待显影液里浮现出她的面容。如果彼时的急切是冲着胶片摄影的魔力来的,那么此刻的急切,已是对着人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深,按理说这急切该受谴责,可他心乱如麻,竟也无暇自我谴责。
头顶一盏红灯照着,万事万物退入黑暗之中,连他自己都一并退去。水中浮起的脸,被光穿透,像是要在沉沉的暗红中溶解。她站在桥上,目光看过来,仿佛对他说,您之所以想要安慰我,是为了安慰自己。同样的困窘,同样的无奈,同样的满腔热血和兜头冷水,同样费尽心力,却未必能够掌握的人生。
“不过没关系,”她又说,“人只是需要同类。”
万事俱毕,尘埃落定。荒木轻轻舒一口气,边上那杯温水早就凉了。他一口没喝,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暗房,走进卧室,脱鞋上床。几天后,他把洗完的照片交给学生会,又为她抄了一份乐谱,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相传灵感来自《俄狄浦斯王》,那部他们最初讨论过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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