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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事情太忙,刚到家,赶不及写了。先补个番外。)
平话(闽东方言自称)极少用“炸”——仅有例子是“油炸鬼”(或油炸桧、油炸粿)——通常用“烰”来称呼食物油炸的做法。“烰”在普通话里读“浮”,但平话里无“f”这一发音,一律替之以“p”,于是“烰”便读为“铺”。但无论“浮”还是“铺”,我认为都很形象,因为不管哪种食物,烰透以后,就会陆陆续续浮起来,渐渐就铺满了油锅。
这里烰出来的吃食,最常见的应该是就“烰蛎饼”了。米浆里拌上黄豆粉,黏黏糊糊一大盆;韭菜和虾皮(晒干的毛虾)就是馅料——你是不是要问不是“蛎饼”吗,“蛎”去哪儿了?“蛎”自然是海蛎,但小时候吃“蛎饼”从未见过海蛎,也许是因为这个山区小城里,海蛎太贵的缘故。故此,我过去一直以为这饼是“地饼”(平话中“地”“蛎”同音)。据说福州的做法要豪华许多,馅料不仅有海蛎,甚至还有瘦肉、紫菜。直到读高中,我才慢慢地在本地的蛎饼摊上见到这些——当然要额外加钱。小地方“从前慢”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从前穷”。
烰蛎饼的时候,先把大铁勺浸入热油润透,然后在勺底糊上一层米浆,中间铺一撮韭菜和虾皮,接着再糊上一层米浆,将馅料劈头盖脸封住,粗成一个饼状,就可以下锅了。蛎饼下锅只稍一会儿,就与铁勺脱开,开始自由地浮沉在沸油里。翻一次面,待三分钟,两面金黄、稳稳当当浮在油面上时,就可以用笊篱捞出来,搁在沥油的网架上。烰好的蛎饼边缘薄如铜钱,中腹膨鼓似孕,掏五毛钱买一块,用毛边纸包了,一口咬下去,酥壳焦脆、米香扑鼻、韭菜辛辣、虾皮咸鲜,实在是一桩美味。
但我偏不喜欢,从小口舌娇,只觉得韭菜刺鼻、虾皮腥气、饼腹厚腻,唯脆香的边缘尚可一嚼。所以一般会要蛎饼摊的师傅另烰“虾酥”。“虾酥”的馅料本是虾肉、马蹄、葱——这一样是福州的豪华吃法,我自然无缘得见。本地烰时,只用韭菜,不过烰虾酥时韭菜是直接倒入米糊中搅匀,然后捞起一勺,用调羹(小勺子)在米糊中旋出一個小洞,再下锅烰。烰好的虾酥鼓鼓涨涨,绝类救生圈,既保留了酥脆的皮壳外,又不会一口咬到成团的韭菜。蛎饼摊上虽然还有别的烰物,比如烰芋粿、烰油米糍,但我确信虾酥才是我的最爱。
每个本地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蛎饼摊,我最爱的是电影院广场上,靠近工会大楼和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那个露天摊子。摊主是个中年阿姨,短发利落、脸色红润、身材敦实,紫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戴着碎花袖套。从早晨到傍晚,只要经过电影院,就能看见伊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板凳上,面前是蜂窝煤炉、一口油锅,身旁是一桶米浆、几盆馅料。不知为什么,关于这个蛎饼摊的画面永远停留在冬天,也许是那升腾得更加醒目的白气,比夏天有镜头感的缘故吧。毕竟我在这个小城的完整生活经历,十九岁后就戛然而止,此后便是偶还小住的散碎印象,许多人、许多事,一夏过后,就消失在我的生命里,然后被永远定格在某几帧记忆中,从此只会模糊、褪色。伊大概很早就在那里摆摊了,但直到上了高中,我才几乎日日都要骑着自行车经过电影院,只要兜里有闲钱,就会拐到广场上,让伊烰一块虾酥。虾酥吃的人少,但韭菜倒进米浆里了,一次又不能只烰一个。所以常常要等一等,等吃蛎饼的心满意足了,等想吃虾酥的凑够人头了。
但只要不着急去上学或者打游戏,等也没事——看伊烰蛎饼、虾酥是种享受。一个人照顾着两柄大铁勺、一柄铁笊篱和一柄小瓢羹,在油锅和食材之间挥洒自如,动作迅捷、掇料准确,既要看着每一枚蛎饼和虾酥的火候,保证捞出来沥油时都金黄饱满,又要顾着客人的各种要求——韭菜多一些;韭菜少一些;多放点虾皮;不要虾皮;烰脆点;烰软点……一个都不能错。还要收钱、找零。伊手不停,嘴也不停,和主顾们寒暄、聊天是不能少的。时间过了二十多年,伊每日唠唠叨叨的那些家长里短,对生活、对生意的种种抱怨,早就记不清了——实际上我连伊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我母亲、舅舅他们大概知道吧——不过有一次伊很自豪地说,伊家的房子都是靠自己“烰出来”的,让我记到今天。那时候刚在写作的兴头上,拿着亲友四邻和常打交道的劳动人民做素材,敷衍出不少作文,好些还发表在报纸上。北门桥头修自行车车的师傅,在我笔下就“曾经”收摊回家乡莆田去抗洪救灾了——不如此,怎么能“升华主题”呢?伊自然是勤劳致富的代表,但该给伊安一个什么故事,也升华升华呢?我没想好,也许多吃两块虾酥就能想到了。
虽然伊忙而不乱,唯有打包实在顾不过来,于是就放一叠搓开的毛边纸在炉前的塑料凳上,让客人自己动手。毛边纸要花钱,小生意自然能省则省。所以有时候是一叠裁成小张的废报纸,大概是哪个订报的邻居的积存;有时候是小孩写了字的作业纸,粗粗的铅笔字迹和细细的红笔批改交错成章。最恶劣的是学校的考卷——那时候考卷都是手刻油印,墨本来就大,纸质又极差,遇湿极容易洇透背面,拿来包油汪汪的蛎饼不免弄得一手黑。不过我永远忘不了那次,伊的丈夫,用写满了论文的方格纸给我包的蛎饼、虾酥。
原本伊烰蛎饼一直是一个人出摊,没人会去猜伊丈夫是个什么人——不外乎是种菜的、做工的、养猪养鸭的、开小店的、偷偷去大樟溪里电了鱼在路边卖的。或者干脆是个“四川囝”——莫误会,不是歧视,但凡来我们这里做力工的外省人,不拘天南地北,我们一律叫做“四川囝”。谁能想到,伊丈夫竟是戴着眼镜、瘦瘦干干、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模样呢?那是个普通到记不得是春夏秋冬哪一个季节的一天,大概是中午或者傍晚,伊的蜂窝煤炉和大油锅旁边,多站了伊的丈夫。那个男人瑟缩着肩膀,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帮着伊做顾不过来的那件事——给顾客打包。伊丈夫是个手笨的,纸折不成倒锥形,只是两三张胡乱一叠,堪堪能夹住蛎饼。
客人好奇,不免笑问,伊就高声厉语起来,数落着丈夫的无能,句句如刀枪,不外是“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整天写那么多有什么用”“不来看看我烰蛎饼不知道家里的钱从哪里来”……众人听着笑得更欢。男人愈发难堪,不再笑,眉眼耷拉下去,嘴唇啜喏两下,终于是一个字没有出口,低头只是叠纸、打包。手笨,不免多撕了几张,伊又生气骂男人“溪”(平话里骂人笨、土之语)——还有几个平话里的骂词,要么写出来极不雅,要么我至今找不到普通话里对应的表达,还是略过吧。这几个客人听了新鲜的闲话、吃了刚烰的蛎饼,渐渐散去。又来几个熟客,刚刚的数落和谩语再重复一次,熟客依旧是笑。我大概是两波客人里唯一还在读书的人,所以格外尴尬,笑不出来。想快点走,脸皮又薄,还看到伊已经把韭菜倒进了米浆里搅和——要烰虾酥了。我只能站远点,又想着伊丈夫今天是第几次被这样翻着面“烰”了?
虾酥烰好了,男人笨手笨脚帮我包上,我心慌意乱地匆忙离开。直到拐进了巷子,我才开始吃,咬了两口,就发现今天的打包纸不一样,是写满字的方格纸。我三两口吃完,把纸展开,虽然内容没头没尾,但肯定是一篇文学类或者历史类的论文——那时我已经跟着父亲写论文了,还干过代笔的勾当,所以认得。具体写的什么,现在自然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但那时我的震惊、困惑和压抑,至今还在心里留着一道浅浅的刻痕。所以我如今能写下这篇文字。我也忘不了伊丈夫瑟缩的肩膀、怯懦的干笑,忘不了伊高声厉语的指斥,忘不了客人们促狭的哄笑。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开个玩笑,其实,从那以后,我有了闲钱,还是经常去那里买虾酥,一直吃到高中毕业去念大学。但奇怪的是,我对这个蛎饼摊的鲜明的记忆,就结束在伊丈夫用论文包虾酥的那一次。此后可能还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可能伊还说过一些有趣的话,可能伊丈夫还去帮过几次忙,但我通通记不得了。大学寒暑假、工作以后的寒暑假,以及零星的回家小住,我应该还去过伊那里买过虾酥,但也记不得具体的情形。伊何时不在那里摆摊了,我更是无从考究;伊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忘了问,如今也无处问了。至于那篇需要升华主题,赞美伊劳动致富精神的作文,也并没有被我写出来。
这些年县城的街面上,难再见到蛎饼摊了。前几年瞎逛,在南门桥旁边小路边遇到一个,不过已经炉熄油凉,铁笊篱里有几个黑黄黑黄的成品。蛎饼瘪着腹,无精打采,像个饥民;虾酥中间的洞大得可以穿过拳头,“泳圈”部分不仅一样瘪,而且窄的就像快消散的烟圈。我又开始怀念伊的烰蛎饼和烰虾酥了。
就像我怀念那时候冬天清晨的霜,可以白茫茫铺满一整个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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