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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个伤者笔录进展有序推进。按成辛以的安排,一楼平均年龄更大的老弱病患占据了方清月的大量工作时间,所以她没空上二楼,自然也就不会与被安排在二楼的贺暄意外碰面。而贺奶奶作为这桩无差别伤人案中的轻伤级别受害者,验过伤、由曲若伽等人做过笔录,就可以最先离开了——赶在方清月忙完、从一楼病房出来之前。这样,他们就不需要碰面。也不是不能见,但成辛以只想爆粗口。他们的关系才刚刚彻底好起来,却又突然在案子里撞到贺暄。这张旧面孔的出现势必会令她想起过去的事。尽管其实他并不能确定,如果真的见到贺暄,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会像上次无意间听到任嘉这个名字时那么痛苦煎熬、仿佛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泡影?还是会变得更坚强一点?更信任他一点?可以不再躲起来、独自通过抓伤自己的方式来平定情绪、仿佛全世界的错都得由她一个人来承担……但对他而言,不行,一点风险都不能存在。他甚至把经徐墨之手验过的伤者的家属名单偷偷抽了一页出来,并且在她赶到现场之前就已经提前叮嘱过杨天铭,尽量不要让她看到贺暄的名字,就算实在躲不掉,也要立刻通知他,他需要在她身边,他必须在她身边。假公济私,而且有所隐瞒,于公于私都是个错误无疑。他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如果被她知道,她一定会生气,气他骗她。但错误决定已然落地,并且与她的坚强程度和承受能力完全无关。是他,都是他的问题,是他太不坚强了,是他承受风险的能力太弱了,他再也承受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有可能会再次失去她的风险。————一转眼忙到午后。孟余和田尚吴在走廊听成辛以安排接下来的抓捕分工,差不多安排完之后,孟余转头,就见一个脸熟的男人正从大门走进来。他记得这人是这桩无差别伤人案中受害者之一的孙子,是陪受害者来医院复诊才撞上这事的。但这对祖孙两个小时前就应该已经走了,怎么又折回来了?难道受害者那位老人的伤情有问题?还是笔录有什么遗漏要补充反馈?孟余皱了皱眉,隐约记起男人的姓氏。“贺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呃……”男人怔了怔,在另两个刑警身上依次看了看,抬了一下手,好像是想指其中某一个人,但很快又放了下来,脸上带了一丝普通市民遇上刑警时偶尔会出现的一丝窘迫,下巴蠕动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合适的称呼。“……那个,我想找……成……警官。”孟余转回头,看到自家队长脸色冷漠,眉头皱得紧紧的,摸了把耳朵,并没看那个姓贺的男人,下一句话是对着田尚吴说。“徐墨、和鉴识小刘他们,全都已经回去了?”田尚吴点点头,不知为何,直觉觉得头儿是故意想避开方法医的名字,便也没多话,答道。“是,全都回去了。”孟余看到那个姓贺的男人的眉毛动了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字眼,但没说什么,只是略微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裤线。“那你们俩先去吧,再找施言核一下第四到六帧的监控,就从那个路口开始。”成辛以仍没看对方,只对田、孟两人说道。“好。”————医院是个喧杂之地,也是个充满私隐之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可能聆听和见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但人情冷暖这个词很奇妙,明明人和人的关系既可能从冷到暖、也可能由暖变冷,造词人却仍旧执意将“冷”置于前,仿佛“暖”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出了急诊楼,走向医院后院的无人处,一路无话。这里的花坛打理不善,红黄花瓣长势凌乱,茎叶之间窜出乱七八糟的蒲公英,白色毛球东倒西歪,随地乱丢的医用口罩和塑料袋歪歪扭扭挂在几片草叶尖尖上。四下无风。两人走到花坛边停步。这张长椅倒是干干净净,没有污渍或者划痕,棕褐色油漆在阳光之下闪烁淡淡光泽,看上去很温暖。但没有人直接坐下。空气安静片刻。最终是贺暄先开口。“刚刚,听到你同事的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是以前认识的人吗?”成辛以将视线从那几株鸠占鹊巢的蒲公英毛球上慢慢移开,看向这个久未谋面的儿时玩伴,眼皮冷漠平定。——这个人,曾经是他最好的兄弟。贺暄比他大半岁,从前少年时期热爱运动,练拳多年,身材保持得一直比大多数同龄男生更壮实些,也不像许多激素分泌过盛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那样满脸痘印,所以学生时代的贺暄高大俊朗,再加上开朗爱笑,待人耐心,脾气远比暴躁成性的成辛以好得多,格外招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喜欢,几乎是国民初恋级别的存在,书包里永远塞满一叠又一叠的情书和巧克力,不过基本是来者不拒,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到大学后半段和骆曦曦谈恋爱之后,才好似是终于改掉了浪荡脾性。,!但现在三十几岁了,他居然看到已至中年的贺暄鼻子上长了一颗痘,挺滑稽的,正好在鼻尖正中,像个红彤彤的蚊子包,又像是把原本的笔挺鼻梁活生生变成了牛角尖。中年男人好似确实不太容易保持状态。幸好成辛以这些年没松懈过日常体能训练,除了烟瘾和不爱睡觉之外,也再没什么其他恶习,而且现在,他的安眠药回来了,连这两个恶习也能轻轻松松戒掉了。所以,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像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样,腹部渐渐鼓起来,眼袋渐渐肿起来,发际线也一点一点走形。时间老人也许长着三只手,一手向上薅走头发,两手横向拉拽人的肚子,因此会让太爱服输的人变成气球,一点一点卸掉胸中憋着的一口气,失去弹性和韧度,最终融化成一团软沓沓、肥腻腻的浆糊。……见成辛以没什么反应,也没有露出任何要接他话的意思,贺暄用舌头抵了抵口腔内壁,被阳光照得油亮的脸颊鼓出一个圆形凸起,缓了缓,然后又道。“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奶奶,非得让我叫你有空来家里吃饭,正好我把她送回家之后还要回来问医生拿检查报告,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还在不在这儿。”“你也知道,我家老太太从小就特喜欢你,这次你又帮忙额外照顾她,肯定要叫你吃饭的。她认准的事,我要是不照着安排,恐怕被絮叨一个礼拜都是少的。”“我反正最近正在休假,你有空的话就回来一趟,就当叙旧了。”“怎么样?”……成辛以明白过来。额外将贺奶奶安排在二楼单人病房、又允许他们最先做完笔录离开的这些举动,原本只是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方清月与贺暄碰面。但贺暄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大概是误会了,以为他是看在旧邻居的情分上,对贺奶奶做的特殊照顾。夏日炎炎,无风无蝉。成辛以眯着双眼,自然没必要反驳,只盯着贺暄看了半晌,慢慢歪了歪头,依然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开口试探。“你就只有这一件事要跟我说?”贺暄顿了顿,挠挠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成辛以看到贺暄肚子的脂肪在灰色t恤里上下浮动,忽闪忽闪,若隐若现,弧度好似因风而起的旗帏。“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也挺唏嘘的,之前我也挺冲动,时过境迁,现如今再冷静下来想想,当年的事,也不完全是你的错。”贺暄收了收下巴,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慈悲施恩的味道,大概是想要主动发出时隔多年的和解邀请。“反正都过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走不出来,对吧?真闹成那样,对谁都不好,在天上的人一定也释然了,一定也会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生活下去……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了。”……成辛以没说话,眼睛眯得更细,毫无遗漏,不肯放过贺暄脸上任何一帧细小的微表情。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没有说谎、没有隐瞒。贺暄并不知情。那么,帮凶候选名单上大概率排除一人。……他停止眯眼审视嫌疑人,双腿转了个方向,在长椅上坐下来,跷起脚尖。贺暄没等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是默认了,便也在长椅另一头坐下来,压低嗓子继续道。“我听说你调回来很多年了?但也不常回市南的老房子,一直住在刑警队么?”成辛以转了转脖子,开始厌倦继续待在这个空气中弥漫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心不在焉的舌尖不自觉回忆起方清月的嘴唇和纤柔小腹以下的甜软气息。“你……去看过她么?”他听到贺暄还在不知疲倦地问。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但成辛以没有发出冷笑。懒得冷笑,他连气都懒得叹一声,他只嫌他吵闹。既做作、又吵闹。……毫不知情的贺暄抬手咳了一声,但与咳嗽本身无关。“我……去年结婚了,我老婆是我同事,比我小两岁。我们领证之前,我自己去看过她一次,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想陪她说说话。我爷爷不是正好也葬在北郊墓园么,那里这些年维护得还挺好的,很干净,管理得不错,她的墓碑很干净,人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一点儿也没变。”成辛以看了看他,又转回头,抬手摸了一把耳朵,语气不显任何波澜,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北郊墓园。”“嗯。”贺暄不觉有异,只继续醉心于唏嘘感慨。“还好她和我爷爷葬在一座墓园里,互相还能作个伴儿,她那么喜欢热闹,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吧。”成辛以垂低眼皮,双肘撑在腿上,左手食指和拇指相抵,慢慢摩挲着,没理会他。贺暄瞅了他一眼,因为角度变化,正好看到了成辛以锁骨下方一道浅浅的抓痕,很像是女人的指甲留下的。于是他想了想,又问。,!“你怎么样,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合适的人?”……成辛以停下自顾自的思考,两排牙齿横向磨蹭一下,脚后跟在砖石地面磕了磕,仿佛想磕掉黏在鞋底的劣质糖浆,终于开始深深呼吸,缓缓开口。“老贺。”大概是这个称呼太久没有出现过,贺暄眼中出现明显的怔愣神情,看了看脸部线条始终冰冷的男人,随即发现男人的锋利唇线咧出极小的倾斜弧度,但黑眸中没有半点笑意。“祝你家庭幸福,百年好合,一生一世,一双人。”“……谢谢……你……”前女友可以用卡车点数,所以这祝福令贺暄有些尴尬,但想继续说的话已再得不到半分耐心,不足半秒就被中途截断。“不过。”成辛以直起身子,站起来,一字一顿。“我,有没有,合适的人……”他嫌恶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抬起头,微合眸子,让夏日阳光隔着绒絮云层照在自己的眼皮和睫毛上,仿佛柔软温暖的白棉。让这种温度模拟出的触感停留了几秒,他才又睁开眼,没再看贺暄,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多待下去,只抬腿向外走去,用背影丢下一句话。“……关你屁事。”——————办公桌上的座机是所有可用的联系方式中最少被使用的一种,工作交集密切的同事都会互留微信和邮箱,只有偶尔某些其他协作单位初次联系、或者是鱼龙混杂的推广销售电话,才可能拨打到座机上来。于是,当桌上这台黑色老式电话像块上了发条的笨石头一样颤颤巍巍响起时,方清月的神思并没马上离开眼前的化验报告,足足愣了一秒,反应了一瞬声音来处,才挪开视线,手指够到听筒。“您好,市法医鉴定中心。”同时心里有点迷惑,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怎么还会有同事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找她。但话筒那头没有回答。她的办公室很安静,足够让她凝神细细听了一会儿,有隐隐约约的车声,还有细微的呼吸声。……她又等了半晌,才抿起嘴角,慢慢悠悠开口。“怎么,你很闲?”电话那头终于传来轻笑。“这么快就听出来?”“不然呢?”“对我的呼吸声就这么熟悉?”“毕竟……”方清月耸耸肩,捏起桌角的棒棒糖,转了转糖杆,感觉自己开车的水平迅速提高。近墨者黑。“……刚听过距离更近的版本,时间没隔太久。”轻笑声更明显,她能想象出他坐在车里垂着脑袋咧嘴笑的模样。“方清月。”“嗯?”“你想我了。”完完全全不带一丝疑问的肯定语气。“……你怎么那么厚脸皮呀,我在忙呢,哪有时间想你。你忙完了?”“人已经逮到了。”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温柔。“不过我可能没办法太早结束,问完这个案子之后,还有些别的事。”“哦,那也不要忙得太晚,你……”方清月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是不是可以把内心最真实的提议说出来,还没权衡好,又听到他的声音。“帮我个忙,好不好?”“什么忙?”“今天你下班之后,就不要回家了,去我宿舍睡,好不好?”她愣了愣,脸有点热。“为什么?”“因为……”成辛以慢慢拉长语调。“……我想离你近一点,越近越好。”她抿着嘴偷偷笑,没说话。“可惜家里还没来得及买床,你睡得肯定不会舒服,就先在宿舍将就一下,好不好?我忙完就过去,你今天累到了,早点睡,不用等我。”“可是我干嘛一定要去你那里睡?”“因为你想我了。”成辛以笑着慢哼。“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也好想你,好想好想你。”:()棉花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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