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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常,柳七绝不会动念去寻田牛说话,可眼下这情势,九个人只剩他们三个,无论如何也该见面说一说。
快要走到时,马哑子忽然站住,犹犹豫豫说:“找见田牛……怕也没用。”
柳七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忙停住脚,扭头向马哑子望去。月影下,马哑子面容看不太清,他略踌躇片刻,露出一丝苦笑,慢慢说:“佛家说诸般都是因果业报。咱们就各寻己路、各投己命吧。咱们九个人中,你是最灵觉的一个,只是心肠太灰冷了些。你好好保重,倘若能渡过这一劫,莫辜负老天恩意,打起兴头,好生过一场。我就自己先回去了。”
马哑子又笑了一下,如同腌皱的老菜叶在热汤里舒展开了一般。随后,他便转身走了,仍埋着头,脚步也仍旧迟慢,但似乎不再滞重。那背影秋叶随风一般,消失于暗夜之中。
柳七愣在原地,不住回想马哑子将才那番话。他从没认真留意过马哑子,马哑子也从没跟他这么说过话。这时他才发觉,马哑子虽然一直缩在暗处,心和眼并不暗,相反,他恐怕比谁都看得清。
第十二章第十人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苏轼
柳七只得一个人去寻田牛。
天黑路暗,又是独自夜行,寒惧又升了起来,不时听到后头似乎有脚步声,两旁林子里也似有人窥伺。他不敢再慢行,拔腿跑了起来。
他并没去过田牛的住处,只听乌扁担说过。在田路间绕了许久,才寻到乌扁担说的那片村舍。城中房舍赁价太高,外路州来的工匠、小经纪哪里担负得起?便都在城郊赁农舍住,这片村舍便聚集了许多。才进巷口,就听到小儿哭声、妇人嚷声、男子骂声、狗叫声、敲锅声、摔碗声……柳七原本最厌这等嘈乱,这时却倍觉安稳亲切。正想找个人打问,旁边一扇院门打开,一盆水哗地泼了出来,他慌忙倒跳两步,躲开了那水,却踩到一片烂菜叶,顿时滑倒在地,后背又被一块石子硌到,疼得几乎背过气。
半晌,他才爬了起来。身上背的营生袋子掉在地上,里头的物件全都散落出来。月光又照不到这边,漆黑中他只能用手摸着一样样装回去。也不知道遗落什么没有。不过随即想到,命恐怕都要不保,还计较这些?于是他背起袋子,转头看泼水那门,却已经关了。夜晚又不好乱敲人的门,正在犯难,巷口走过来一个人,隐约辨出是个男子。他忙迎上去问:“大哥,请问修砧头的田牛住在哪里?”那人抬手一指:“往前左边第三个院门。”
柳七忙道声谢,走到那个院门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个妇人,恶声恶气地问是谁。柳七忙问田牛,那妇人厉声说:“没在!”说着砰地关上了门。柳七顿时愣住,想再敲门细问,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刚走了两步,身后那门忽又打开,一个苍老声音问:“你是田牛的朋友?”
柳七忙回转身,月影下,一个瘦高的老者跨出门来,脚似乎有些跛。柳七记起来,田牛在京城四处寻活儿,无意中遇见个修砧头案板的老匠人,顺手帮过那老匠人一把。老匠人感他热心,便收他为徒,教他活计,并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柳七忙答:“我们是澶州顿丘同乡。老人家,田牛没在?”
“田牛昨天说去会同乡,从昨晚一直没回来。”
“哦……”柳七心里一沉,又一个不见了。
“你昨天没见他?”
“见了,不过聚完就散了。”
“头两年,他常跟着那个叫乌扁担的,在外头乱混,夜里常不回来。我劝了他许多回,他都不听。后来才收了心,再没在外头过过夜。莫不是又被那个乌扁担勾走了?”
“我也不清楚,多谢老人家。”
柳七再没心气多言,转身便走。走了十来步,回头一望,那老匠还立在院门前,虽然只见瘦高黑影,却能觉出满心忧念。田牛如此命好,竟能在汴京遇见一个疼念他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赁住的那房东一家人,尤其小叶那女孩儿的清甜笑脸,令他心头一暖,但随之便涌起一阵悲凉。
这世间人心,有时冷比寒风,有时又暖比冬火。只是寒风始终太大,冬火又从来太弱,一吹便熄。想要再燃,却千难万难。
他已经身心乏极,原要回住处去歇息,但一想,唐浪儿、解八八、郑鼠儿都是在住处遇害,乌扁担藏身在那座宅子,没人知道,凶手都能找见。自己若回去,自然凶险。再想到房东一家人,汴京上百万人里,好不容易遇着那点微火,就莫要引去寒风,让它熄了。
但若不回住处,能去哪里?
自小,他就觉着自己和乡里其他孩童不一样,他不愿睬他们,他们也不愿理他。但那时至少还有爹娘家人,尤其添了妹妹之后,瞧着那乖巧模样,他心头比父母更疼惜这妹妹。他一直都有些虚弱,在妹妹跟前,却忽然生出许多气力,为了护妹妹,便是与百十个凶汉斗,他也不怕。可一场洪水后,家没了,爹娘没了,妹妹也没了。他一直没哭过,不是忍着不哭,而是心里冷透,哭不出来。虽然遇着江四、乌扁担他们八个人,同患难、共逃荒,可心里始终有道沟,护城河一般,围在心外,连桥都难得搭起。眼下,就连这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还是这人世本就寂寞。就像柳永,身为天下第一等词人,不也寂寞终老?
他走出那巷子,呆望着月下草野,惆怅许久,被草丛里蹿出的一只田鼠惊到,忙醒了过来,眼下不是悲情愁绪的时候,接下来那凶手便该寻我了,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慌忙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作绝张用。
张用要寻乌扁担和任十二,找那个朱家小娘子。眼下虽不知道乌扁担和任十二把那个小娘子弄去了哪里,不过或许和那凶手有关。就算无关,张用在京城大有脸面,又极有智识,若能求得他出头帮助,或许能找出那凶手。只是,那凶手一定不是常人,甚而连是不是人,都未可知,真能找见?找见后又能如何?柳七忐忑许久,最后想,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这样惊怕无措好。
于是他快步进城,向染院桥赶去。一路上仍不时觉得有人跟、有眼盯。又累又慌,总算到了那个宅院,见张用正站在院子里说话。他也不管让不让进,几步走进了院里,径直走到张用面前——“我知道那两个轿夫的下落。”
“哦?你是来讨五十两银子?”
“我不要钱,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
“这里头有桩凶案,你得答应我,找见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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